中國慈善家 · 2024-01-17
中國慈善家 · 2024-01-17
編者按
已經不需要數據來證明,抑郁癥的嚴重性和危害性了,因為它在我們身邊比比皆是,我們的親人、朋友、同事、伙伴……都深受其害。
尤其令人感到痛心的是,近年來抑郁癥有年輕化的傾向,大學生、中學生乃至小學生,越來越多的青少年遭遇抑郁癥困擾!靶闹械囊钟艟拖裰缓诠,一有機會就咬住我不放”,這只沉默的黑狗扭曲了青少年成長的軌跡,美好年華被籠罩在它的巨大陰影之中。
最近半年,《中國慈善家》就這個話題展開了深入的調查采訪,我們與年輕的抑郁癥患者及他們的家人進行了深入的、交心的談話。我們到?漆t院實地了解情況,向富有經驗的醫生進行了多輪的專業咨詢,并與從事心理救援的公益機構和志愿者展開了商談。
在此基礎上形成了一組系列報道,從今天開始陸續刊發。也許,這組報道不足以提供一個解決方案——它需要家庭、學校、政府乃至整個社會攜手共建,但我們希望我們的采訪報道能提供一些思路和參考,讓這個社會多一點理解,多一點共情,多一些建設性的應對方式。
就如同我們采訪的一位抑郁癥患者的媽媽所說的那樣,抑郁癥就像是一份包裝丑陋的禮物,代價高昂,但你不要害怕,你甚至可以從中學習到一些可貴的能力,比如共情,比如包容,比如無條件愛一個人的體驗和能力。
林曉從小就是“別人家的孩子”,整個小學期間,她總和班里另一個女孩輪流著考第一、第二,是年級大隊長、學校管弦樂團成員,還長得眉清目秀,“總之就是個閃閃發光的小姑娘”。
保持好成績,考個好中學,然后考個好大學、找個好工作……原本,林曉的父母對她未來的想象也是循著這條路線,按部就班地走下去,至于“為什么要這樣”,或者“不這樣能怎樣”,以及“人生是否還有另一種可能”,無論孩子還是家長,似乎都從未想過。
然而,抑郁癥猶如一個沉默殺手,悄悄地進駐了他們的人生,給這套既定程序按下暫停鍵。
“特別煎熬,時常崩潰,但也學到了很多!绷謺缘膵寢屃_星用了15個字,概括這場鏖戰。
閃閃發光的女孩突然不想活了
“6月10號,孩子確診抑郁癥;6月28號,她第一次自殘,用我的修眉刀劃手……”三年多過去了,羅星依然能對2020年的這兩個日子脫口而出。
確診前的半年里,14歲的女兒林曉總是說胃疼,吃不下飯睡不著覺;一米六幾的個子,瘦到70多斤。羅星帶她跑了許多趟醫院消化科,各種檢查做了個遍,但就是找不到問題。羅星也是后來才知道,這些都是抑郁癥的軀體化癥狀——如果這個癥狀持續兩周以上,同時又查不出原因,就要考慮心理因素。
2020年6月1日,林曉所在的初中恢復線下課堂,林曉也重返校園了,情緒有些低落。此前有一天,在家上網課的她突然上網做起了抑郁癥量表,跟媽媽說自己抑郁了,但羅星沒在意,“那會兒對這個病沒有認識,以為她只是暫時的心情不好,就沒往抑郁癥上面想!
盡管沒重視,但林曉返校時,羅星想著林曉和年級主任關系好,便拜托年級主任有空找孩子聊聊!昂⒆幼罱鼱顟B比較低落,好像心情很抑郁!蹦昙壷魅握f。沒過幾天,這個消息開始在班上流傳了起來,全班開始在私下討論“她怎么可能抑郁”“她都抑郁的話,我們不早都抑郁了”……這些話很快就傳到林曉耳朵里,她瞬間爆發了。
6月10日,林曉請了假沒去上課,在家又哭又鬧,讓媽媽帶她去看病。當時正趕上北京有新增新冠病例,幾乎所有醫院都掛不上號。羅星好不容易托朋友在家附近的綜合醫院心理科加了個號。那一天,林曉被醫生確診為:重度抑郁。
那一刻,羅星有兩個感受:一是驚訝,二是慌亂。驚訝的是,自己活潑開朗的女兒怎么可能得抑郁癥,而且還是重度抑郁?慌亂,則是因為女兒對醫生表達了“有過想自殺”的念頭,她覺得這太可怕了。
剛開始時,爸爸擔心林曉會形成藥物依賴,想著“先運動運動,吃點好的,調節一下應該就好了”。所以,醫生開的藥,林曉也沒吃,繼續去上學。不過,她找學校的心理老師聊了自己的情況。心理老師的建議是,去精神類疾病?漆t院治療。
一周后,羅星帶著林曉去了安定醫院,醫生開出了舍曲林,林曉吃了后,產生了激越反應。所謂激越反應,是精神科常見的一種急性綜合征,通常臨床表現為一系列思維活動、情緒和行為從低到高不同程度的興奮過程,且無法平靜,嚴重時可表現為興奮、沖動、威脅、攻擊、自傷等行為。
10天后,2020年6月28日,林曉的心理老師給羅星發微信說孩子想跳樓。羅星趕緊騎著電動車從單位趕回家。到小區后,第一件事就是抬頭看自家窗戶,沒有異常,她才稍稍放心了一點。見到孩子,羅星的情緒還算表現平穩,一是因為心理老師叮囑過她,“您見到孩子后,千萬別表現得特別驚慌失措”。二來,孩子雖然用修眉刀劃手了,但劃痕不深,沒有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。
見到孩子手臂上的劃痕,羅星沒有哭!霸趺椿厥?你不舒服嗎?”“媽媽看看”“走,咱們去買藥”她強作鎮定,然后去藥店買了碘伏,給女兒的傷口消毒。
吃藥半個月,林曉覺得自己沒有什么好轉,甚至還有抑郁癥轉躁郁癥(相較于抑郁癥的情緒低落、愉快感喪失、言語活動減少、疲勞遲鈍等癥狀;躁郁癥患者往往有情感高漲、精力充沛、狂躁易怒等表現)的傾向。每天繼續胃痛、惡心,吃不下飯,只能靠葡萄糖續命;睡不著覺,每天凌晨兩三點睡,早上五六點起;情緒也異常煩躁,在無法釋放的情況下,就會偷偷吞藥,不止一次去醫院洗胃。
林曉覺得自己這樣下去不是個事,7月份,她自作主張非要去住院。當時,醫院采用封閉式管理,不讓家屬陪護,羅星只好給林曉請了護工,每天200元。醫院也不讓病人帶手機,病人想要打電話,就只能用病房里的公共電話。
“如果孩子不打電話給我,我就聯系不上她。每天只能把東西給她送到樓下,請護士幫忙轉交!绷_星回憶說。有一天,羅星想找林曉的主治醫師了解孩子的情況,結果,她站在醫院樓下足足打了4小時電話都沒聯系上,崩潰至嚎啕大哭。
而當她接到孩子的電話,聽到的消息更加糟心。孩子說,她每天在醫院都非常痛苦,由于情緒上來用頭撞墻,醫生為了保證安全,對她實施了捆綁約束(為及時控制和制止危害行為發生或升級,對患者實施的保護性措施)等治療手段。羅星剛端上飯碗,聽孩子這么一說,眼淚就止不住地流,午飯一口都吃不下了。
病房里,患者從老到小各個年齡段、各種癥狀都有。每天都很吵,這讓林曉更加煩躁。如此折騰半個月后,林曉又自作主張地非要出院,甚至威脅父母說,“不馬上出院,我就自殺!”
住院期間,由于藥量大,副作用明顯,林曉食欲大增,醫院的飯、媽媽每天送的零食,她都吃得干干凈凈。媽媽預計能吃一周的一大袋零食,她一天就吃完了;八拼千層榴蓮蛋糕,她一口氣就能吃光。住院半個月,林曉胖了幾十斤。
林曉從醫院出來后,自殺、自殘行為,仍在她身上時有發生。羅星把自己的父母請到家里來住,幫忙照顧林曉。孩子情況穩定的時候,她就去上班,孩子稍有動靜,她就得趕緊回家。
半年后,2020年年底,林曉又想跳樓,“新的一年,不想活了”。所幸這件事最終沒有發生。
休學不易,復學更難
2020年秋,林曉上初三。但由于三天兩頭要請假看病,幾乎沒法正常上學。
到2021年1月,羅星給林曉辦理了休學,自己則把年假、事假、病假湊起來請了一個半月的假,趁著林曉放寒假,陪她住進了回龍觀醫院。
這次,林曉得以住進了溫馨安靜的兒童病房,又有媽媽的陪護,一個半月出院后,林曉狀況有了好轉,情緒也穩定了很多。
到2021年9月,林曉跟著下一級的同學上初三。抑郁癥對她的注意力和記憶力損傷不小,復學后,她明顯感到了課業的壓力和負擔。頭一個月她還能撐著去上課,但到了11月,林曉又開始三天兩頭自殘,越來越多地缺勤,直至沒辦法再回學校上課。
除了課業壓力,因抑郁而休學的孩子想要重返課堂,人際關系往往也會成為障礙。同學們知道林曉生病后,大多躲著她,有人叫她“抑郁姐”,連帶著說林曉和她的好朋友是“抑郁姐妹團”。
有天中午,林曉跟最好的朋友發生了口角,情緒失控。她坐在教室外的陽臺上,想跳下去。班主任看到后,趕緊把她抱下來,安慰她,問要不要給她點個小蛋糕,買杯奶茶。在班主任的安撫下,林曉的情緒得以平復,但很快又被年級主任的一句話打回了原型,“你看,你給你們班主任帶來了多大的麻煩啊!
到2022年初,初三下學期,剛上了兩天課,林曉就說自己跟不上了。羅星和女兒商量之后,選擇請家教一對一地線上補課,備戰“中考”。一對一的補課,林曉也并不是天天都上得了——哪天狀態好了,就讓媽媽給她約一節課,狀態不好就不上。這樣零零總總補了大概有一個多月的課。
所以,初三一年,林曉幾乎沒怎么學習。中考的時候她近乎“裸考”,660分的滿分,她考了621分,得以升入一所知名高中。在那里,老師和同學比初中班上的友善很多,但林曉仍然難以適應。
她吃不下學校食堂的飯,想要安靜地自己待會兒,但幾位友好的同學非要拖她一起去食堂,嘈雜的環境讓她坐立難安;她不想提抑郁癥這個事,但同學卻不停安慰她說“沒事兒,你就是心情不好,我初三的時候,比你還黑暗呢……”有同學突然拿出一盒舍曲林,問她:“這個藥你見過嗎?”她說見過,同學接著問,“在哪見的?”她答了“安定醫院”之后,對方說,“去安定的不都是精神病嗎?”
“他們明知道我去那個醫院住過院!绷謺詫τ浾哒f。還有同學對她說,“真羨慕你啊,想來就來,想走就走!边@個話也讓林曉無比心煩,她心想:“是我故意不想來上課嗎?我多么希望能跟你們一樣正常上課!”
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上了一學期之后,2023年年初,林曉再次辦理了休學,只在5月狀態極好的時候,去培訓機構上過一個月的課。
到9月復學時,林曉選擇了跟著原班級一起上高二,F在,好的時候,一周五天的課,她能上四天;不好的時候,一周可能一天都去不了。
“有一種冷叫你媽覺得你冷”
為什么女兒會得抑郁?羅星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。
羅星覺得自己的家庭氛圍總體上來說是寬松融洽的,但她通過學習終于明白,孩子抑郁,跟家庭這片土壤息息相關。
從幼兒園開始,林曉便開始上幼兒英語,到四年級,又開始學奧數!八羞@些,都沒有她的主動選擇,全是我們大人覺得她該上,她也沒有表現出排斥,我們就給她報了?梢哉f,她從小開始,周末就輾轉于各個培訓機構!绷_星開始反省這個過程。
現在回過頭去看,羅星覺得采用補課的方式學英語和數學,帶有很強的“拔苗助長”的意味。唯一的興趣班——舞蹈,則因為壓腿下不去,又被加入了考級的功利目的,也變得很痛苦。
到了初中,課業負擔加重,林曉便停掉了舞蹈和英語,但數學卻一直補到她生病之前!斑@一來,她什么興趣愛好都沒有了,也沒有了運動。心情不好,有點負面情緒,都沒處發泄!绷_星說。
很多患抑郁癥的孩子都是“學霸”,而且往往對自己要求很高,有很強的完美主義情節,林曉也是這樣。中考621分,所有人都覺得考得非常好,只有林曉自己覺得考得不好,因為她覺得自己應該更好。
前不久,林曉還在跟媽媽討論考第一、考名校的事。
“你覺得考第一有什么意義?很多考上名校的學霸,最后也退學了!眿寢屨f。
“你說的這些我都懂!
“但你就是有這個執念,是吧?”
“是!
羅星覺得女兒的完美主義,跟他們夫妻倆的好強性格不無關系。林曉的爸爸從一個小地方拼搏到北京,深感這個過程的不易,因此對女兒也充滿期待。羅星則從北京郊區到城里安家,做著一份需要高度負責的工作,也在工作中養成了認真的習慣!拔疑踔翆⒆庸噍斶^,做任何事,要么不做,要做就得做好做完美!
在林曉生病之前,夫妻倆對她的成績也很在乎。林曉考第二的時候,總會被問:“誰考第一?”“比如說你考了98分,我們家長關注的不是你那98分是怎么得來的,而是你那兩分是怎么丟的!绷_星說。
現在回想起來,羅星覺得這些都在無形之中給了女兒很大的壓力,讓她形成了總想爭第一的執念。這種執念也不是一天形成的,而是十幾年被家庭、學校和社會合力塑造出來的,現在想去破執,也注定不可能一蹴而就。
平日里,母女關系挺好,雖然算不上無話不談,但大部分事情女兒都愿意跟她說。對交友、早戀等問題,羅星也給了女兒很大的自由空間。但如今整體復盤反省,羅星依然覺得自己和丈夫此前對女兒還是有太多的期待和控制,并且缺乏耐心。
羅星現在還對林曉小時候的兩件事記憶猶新。
有一次,一家三口出去玩。爸爸開著車,女兒對媽媽說:“等你老了,你想吃什么,我就給你買什么,想做什么我就帶你去做什么!绷_星聽了挺高興,然而女兒后半句話話鋒一轉,“不像你似的,我吃這個不好,吃那個也不好!
還有一次,羅星的母親帶著林曉去一個親戚家,親戚對林曉說:“天兒熱,給你買個雪糕吃!绷謺哉f:“不行,我得問問我媽,讓不讓我吃!
那會兒孩子小,夫妻倆一樂就過去了,甚至欣慰于孩子的聽話懂事,現在再回憶起來,羅星特別唏噓,“那時候我給到孩子的很多東西,都是我自以為孩子需要的,并不一定是她真正需要的!睋Q一句話說,就是“有一種冷叫你媽覺得你冷”。
林曉確診抑郁癥之前的半年,一直在家上網課,除了正常課業以外,還在上著數學和英語的補習提高班。那正好是2020年上半年,疫情搞得人心惶惶,羅星也時常焦慮煩躁。
返崗后,她每天正常上班之余,中午還利用一個半小時的午休時間回家給林曉做飯。有時,她辛辛苦苦把飯做好了,林曉卻不吃,她就很生氣,“單位天天打卡盯著,我還每天著急忙慌地跑回家,給你做飯,做好了,你又不吃。你一天天的,不好好吃飯,也不好好學習,你到底想干啥?”
現在,羅星依然每天中午回家給女兒做飯,但她不會再逼迫女兒吃了!耙郧,我的思維是:我給你做了,你就應該吃。但現在,我就不會那么想了。不吃就不吃唄,可能是不餓,餓了自然會吃!绷_星說。
穿衣服也一樣,再也不是“有一種冷叫你媽覺得你冷”了。五一期間,羅星騎電動車帶林曉去做心理咨詢,天還很冷,羅星穿著大衣,而林曉卻光著腿穿個小裙子就出門了。羅星什么也沒說,悄悄拿上了條圍巾。母女倆晚8點了才往家走。林曉冷了,羅星問:“我車筐里有條圍巾,你要不要蓋上點腿?”
羅星說,自己之所以悄悄帶了圍巾而不是褲子,是為了保護女兒的自尊,又緩解了她身體上的冷!斑@要是擱以前,我早叨叨了!
現在,即便近期的寒潮大雪天,林曉依然不穿秋褲,羅星也經常想讓女兒穿上秋褲,但還是忍住沒說。
經歷得越多,羅星越是覺得,對于孩子的成長只能陪伴,不能代替。父母往往會說,“我不讓你這樣做,是因為我自己曾經走過的彎路,不想再讓你走”。但羅星后來才意識到,有些彎路孩子必須得走,這種體驗感帶給孩子的成長才會是長久的,孩子才能由內而外,生發出力量和智慧。
傾聽與接納
促使羅星發生這些轉變的,除了與抑郁癥的拉扯角力中自然產生的妥協與反思,也與她一直在積極尋求幫助、努力學習改善親子關系有關。
自從女兒確診抑郁癥以來,羅星便一直在搜尋有關抑郁癥的知識和治療方法。2021年1月,陪女兒住院時,羅星無意中刷到了一個叫“渡過”的微信公眾號,公號的簡介中寫著:“抑郁科普平臺、抑郁癥患者康復社區、青少年抑郁完整解決方案平臺。知行合一,自渡渡人!
羅星覺得這個挺好,翻了幾篇推文,其中一些孩子表現出來的行為習慣,讓她產生了強烈共鳴。隨后,她加入了幾個線上家長社群,聽了幾場免費的公益講座,還關注了其余一些聚焦心理健康的平臺。半年后,2021年7月,她開始在“渡過”平臺系統性地學習,并報名了“親子課堂”。
隨著學習的深入,羅星越發覺得,做父母是一門學問。老師講的“傾聽”“接納”“理解”“陪伴”,哪一個落實到行動都很難。
“就說‘傾聽’吧,我們老師說‘不打斷、不評判、不指導、不預設’,很多人都做不到。我老公到現在了還是這樣,經常是孩子剛一開口,他就打斷她,天就聊不下去了,總是以孩子的一句‘你能不能先聽我把話說完’收場!绷_星說。
而在“傾聽”這一點上,羅星也走過彎路。林曉在高一開學前,不止一次說過自己不想參加軍訓,但羅星和丈夫依然試圖引導她、鼓勵她,“你中考那么順利,考到那么好一個高中。一個暑假過去了,最近狀態不錯,參加軍訓沒問題的。而且,你不參加軍訓,到時候大家都知道了,你會有一種和別人不一樣的感覺!
為了讓孩子平穩度過軍訓,羅星還給老師打好了招呼,“軍訓時,孩子可能體力不夠,請老師給她一些寬松的環境!彼@樣囑咐。然后,夫婦倆備好物資,送孩子去住宿,參加軍訓開幕式。結果,不到兩小時,羅星就接到了老師的電話,說林曉又吞藥了。
等羅星和同事趕到時,林曉已經吐得神志不清了,整個人躺在地上。羅星翻開女兒書包里的藥盒,發現她把一周的劑量、大概70片藥全吞了。羅星趕緊把林曉送到醫院,掛急診給她洗胃,總算把她搶救了過來。
“這就是不好好傾聽孩子的聲音,忽視孩子的表達,險些釀成大禍。我現在特別愿意把這些彎路、經驗、不自知的錯誤分享給大家,希望對大家有所啟發!绷_星告訴《中國慈善家》。
傾聽不易,接納更難!笆紫,自殘這個事,很多家長就接不住!绷_星說,隨著對抑郁癥的認知不斷加深,她逐漸明白,對于這些孩子來說,自殘是一種發泄的方式!吧眢w的痛,能夠蓋過并緩解他們內心的痛苦,但你得保證他們的生命安全!绷_星說,盡管孩子自殘對她內心的沖擊力依然很大,但她現在能夠冷靜面對了。
有一次,羅星帶林曉回娘家聚會。一家人正熱熱鬧鬧的,林曉突然說很難受,必須摔個杯子劃手。羅星見沒法打岔也沒法勸阻,就摔碎了一個紅酒杯,找了一小塊相對不那么鋒利的玻璃渣遞給林曉。林曉讓大家都出去,自己關上門,開始用玻璃劃手。門外,媽媽焦急卻安靜地等待著,等著給孩子處理傷口。
羅星覺得,作為70后、80后的家長,跟00后的孩子相比,成長環境差距太大。如果父母的教育方式不與時俱進,還停留在原來的認知上,就無法和孩子交流,更沒法接納他們。
患抑郁癥的孩子,往往會有吞藥、自殘、沖動消費、黑白顛倒、狂吃外賣、早戀、追星、情緒崩潰等表現,父母都得理解和接納他們。
剛患病時,林曉也每天躺床上不動,羅星想讓她出去活動活動,但林曉只愿意讓媽媽騎電動車帶她四處溜達。起初,羅星很不情愿,但她現在已經學會了接納!叭思叶际秋埡箦薰,你倒好,天天遛媽!绷_星跟女兒開玩笑說。
至于打耳洞、奇裝異服、美甲、化妝、染發……羅星也是花了很長時間,才不得不接受女兒這樣的行為。還有一些事情,是當媽媽的特別不愿意接受的,老師的建議是“家長要溫柔而堅定地拒絕”,但做起來談何容易。
2021年冬天,林曉把頭發剪短了,但沒過幾天,她又要去接頭發。羅星沒有拒絕,只是讓女兒等到周末,到她辦了卡的一個美發屋咨詢一下。結果,林曉對“延遲滿足”毫無耐心,自己從網上找了一家店,立刻就打車去了。等她再聯系羅星的時候,頭發已經接好了。她讓媽媽下午去接她,順便支付她消費的1700元。
羅星一聽就生氣,對女兒說了“不”,林曉也來氣了,甚至對媽媽飚了臟話:“你不來接我,是要把我押這?我他媽的好好跟你說話,你還不行?”
最終,羅星還是去接了女兒,“但接得很不痛快,一路上甚至回家后好一陣,都沒搭理她!边@樣,林曉又說媽媽在冷暴力她,“你瞧瞧,多難!”羅星對記者吐槽。
羅星說,幾乎每一個陪伴孩子對抗抑郁的家長,都經歷過無數諸如此類的左右為難和無可奈何。
羅星在課上聽老師講過一個真實案例:一個家境極其普通的郁癥男孩,非要買一個兩三萬的LV包!澳阏f這怎么弄?兩三萬買個包,就算我們這種夫妻雙方工資都不算低的人,也不是很輕松就能買的!绷_星說。
最后,老師給了個答案:“首先確保孩子的生命安全。面對生死,什么都不重要!
要反思要自省,但請不要自責
羅星不斷反思,不斷將學到的東西應用到親子實踐中,但她不愿意說“自責”這個詞,而是更愿意稱之為“自省”。在她看來,反思和自省能讓她更好地認清自己,理解他人,調整做事方式,而自責卻很容易“拉低能量”。
家長社群中,95%以上的抑郁癥陪伴者都是媽媽。羅星經常能聽到這些媽媽責備自己,說“挺好一孩子,我怎么給養成這樣了?”“都怪我當初如何如何……”每當聽到這些言論,羅星都很心疼這些媽媽,勸慰她們“在當時,以你自己當時的認知,你已經給到孩子最好的東西了。在現在這種已經很困難的情況下,千萬不要再去苛責自己!
在陪女兒與抑郁抗爭的過程中,羅星也有無數次崩潰!邦^半年是至暗時刻,那時,誰給我打個電話或發個微信,我都很緊張,不知道是不是女兒又有什么突發狀況。第二年也稱得上驚心動魄,現在回想起來,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扛過來的!绷_星回憶說。
林曉剛確診抑郁癥的頭半年,“可以說劃手都算小事”,最讓羅星夫妻倆不知所措的是,孩子一到傍晚就開始情緒不穩定,大發脾氣,在家又摔東西又鬧又哭,甚至自己打自己。
林曉爸爸見狀就說,“實在不行,就去安定吧”。那個時候去安定醫院,只能掛急診,“急診其實只有一種方式來處理,就是給你打鎮靜劑,讓你睡覺!比ミ^幾次之后,羅星發現打了鎮靜劑對孩子也沒有太好的效果,就不想再讓她去了。后來,當孩子再次發作時,羅星的父母、包括老公,都受不了,看著孩子,又著急又心疼又不知所措。
羅星變得越來越冷靜了,當孩子情緒失控時,她會任由孩子發泄。有更大的傷害和風險時,比如打自己的頭,羅星會抓著她的手,以至于有一次羅星被林曉踹倒在了地上!拔覀z就這樣抗衡,直到她情緒發泄夠了,她自己平靜下來了。我知道安全了,給她倒一杯水,或者陪她待一會。那半年就是這么過來的!绷_星說。
2020年圣誕前夕,林曉要去上學,羅星知道她是去給小男朋友送禮物。放學時,羅星去接女兒,看見那個男孩出來了,自己的女兒卻沒出來,打電話也不接。羅星馬上意識到了不對勁,好不容易打通電話,林曉說她想跳樓。正說著電話,羅星老遠看見林曉走出教學樓了,她一叫林曉名字,孩子馬上掉頭往回走。羅星趕緊沖進校門,保安追著她也攔不住。羅星就一直沖到女兒跟前,一把把她抓住。
那是一個雪后的日子,很冷,林曉躺在校門口小花園的雪地上,不?藓埃骸吧咸鞛槭裁磳ξ疫@么不公平?”看著女兒這么難過,羅星也哭了。如此僵持20多分鐘后,羅星感覺女兒折騰夠了,去拉她,結果女兒一腳把她踹倒了。
加入家長群之后,羅星體會到了什么叫抱團取暖,“因為家長實在太不容易了,真的很讓人心疼!
她不止一次聽到患抑郁癥的孩子對父母進行暴力攻擊。比如,有一位媽媽就問了兒子一句“你吃不吃東西”,結果被孩子一拳打腫了眼睛。
還有另外一位媽媽,她家女兒狀態一直不穩定,總有一些很嚴重的自殘行為。女兒要去買很激烈的藥物,媽媽不讓她下單,結果被她扇了二十多個耳光!耙粋十六七歲的女孩子,情緒失控起來,力氣跟家暴的男人一樣大,把媽媽打得鼻青臉腫!绷_星一聽,瞬間落淚。
有一次,林曉指著羅星的鼻子數落,羅星哭了。女兒繼續指責她,“你哭什么,我委屈你了?我說的不對嗎?”面對女兒的指責,羅星只能吧嗒滴眼淚,然后用牙使勁兒咬著自己的嘴唇,避免自己說出傷害孩子的話。后來羅星在學習中聽到老師說,面對孩子攻擊時,要做到“三不”,不受傷,不報復,不逃跑!安粓髲、不逃跑,我基本可以做到,但是不受傷談何容易呀!有時心都在滴血!”羅星說。
為了不造成更嚴重的后果,以爭取時間來修復親子關系,在面對攻擊時,羅星選擇用物理隔離的方式來調整自己的情緒。當她覺得再不發泄就要“爆炸”的時候,就會沖進浴室,任由嘩嘩的流水聲伴著委屈的哭泣聲,以及壓抑多時的情緒恣意流淌,待情緒釋放完畢,再以平和的態度繼續陪伴孩子。
放下期待,保持信心
女兒遭受抑郁癥的折磨,媽媽也被折騰得苦不堪言,但羅星還是覺得,陪女兒抗郁三年,她收獲了很多。
除了收獲心理學知識、人際交往技巧以外,她覺得自己還提高了感知幸福的能力,以及對人的接納與包容。最重要的是,她跟女兒有了更深的情感連接。
羅星形容說,抑郁癥就像是一個包裝丑陋的禮物,代價高昂,但你不要因此害怕它,要有足夠的信心、耐心和堅定信念,“總有一天,當你打開禮物時,會驚喜地發現,一切等待都那么值得!
現在,女兒追星,喜歡聽薛之謙的歌,羅星也嘗試著去了解這位自己以前聽都沒聽過的歌手。她發現,薛之謙的歌詞別有深意。而且,薛之謙也曾患過抑郁癥,很能共情病友的處境,F在,薛之謙參加的綜藝,她都陪女兒看了不止一遍;薛之謙的歌,90%以上羅星都會唱幾句;薛之謙的成長經歷,她了如指掌;2023年,薛之謙開了多場演唱會,羅星就跟著女兒天南海北地聽了好多場。
此外,林曉還經常帶著媽媽去覓食,西餐、日料,這些高級美食,羅星以前很少吃,現在跟著女兒嘗了個遍。有時,她會對女兒說:“我要感謝你,帶著媽媽來長見識!
起初,林曉情緒崩潰時,媽媽去抱抱她、拍拍她,她都不能接受。逐漸的,羅星把腳伸進女兒的被窩,趁女兒看電視入迷了去拉她的手,再把腿搭到女兒腿上,胡嚕她的后背……母女倆越來越親密了。
2023年6月,林曉辦理復學手續時,羅星見到了林曉班上的班長!澳銈儼嚅L還挺帥,要不跟他談談(戀愛)?”羅星開玩笑說!澳闶遣皇怯胁?”女兒答。到9月1日開學回來,林曉突然對媽媽說:“你甭說,我仔細看了下我們班長,確實挺帥!蹦概畟z經常開這樣的玩笑,羅星也會跟女兒講,自己是怎么跟她爸爸走到一起去的。女兒高興了會叫媽媽“小姐姐”“老媽”“老弟”……
剛休學時,林曉經常問羅星:“如果我不上學了,你還愛我嗎?”羅星說:“當然愛!眴栠^幾次后,有天早上,羅星上班前給還沒起床的林曉留了一個字條:“藥和洗好的葡萄放在桌子上了,爸爸一早當了鏟屎官,貓咪很好。你總問我,不上學還愛你嗎?今天,媽媽再告訴你一遍。我愛你,只因為你是我的孩子,跟你上學不上學、學習好不好都沒有關系。只要這點不變,愛就不會變!
最近,羅星要在“親子課堂”上做個分享,想要講這張字條的故事,但她忘了字條的內容,女兒當場居然一字不落地給她背了出來。
目前,林曉自殺自殘的念頭依然沒有徹底根除。就在一個月前,她還在手上劃了十幾下。不過,頻率相較往年低了很多,情緒也穩定了很多。羅星相信,一切都在往好的方面發展。
林曉的理想是做一名心理咨詢師,羅星給了她很多鼓勵。她覺得,女兒的高度敏感,以及患抑郁癥的經歷,對她學心理學、做咨詢師都會有所幫助。她對女兒說:“爸爸媽媽可以給你投資。來咨詢的有青少年的話,我還可以去做家長公益課堂,咱們一起去幫助更多人!
羅星一直相信,那個“閃閃發光的姑娘”會回來的。
(為保護采訪對象隱私,文中人物均為化名)
作者:王衛
圖片來源:視覺中國
圖片編輯:張旭
值班編輯:楊永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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